独居女性,困于更年期
人生即将走出中年、步入老年,女性会在绝经前后进入一个名为“更年期”的阶段。因为雌激素水平极速下降,很多更年期女性在这一阶段会因激素紊乱,身体和情绪的负面反应激烈。
除了身体上的强烈不适,她们时常感到孤寂、不被爱。这些感觉难以消弭,因为都是激素波动的作用。独居,更让这些更年期女性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,
陈玉梅曾是一名社区志愿者,探问社区需要帮助的居民过程中,她发现了独居更年期女性这一群体。
“你和我的女儿长得真像。”第一次见到藤雨的时候,她久久地盯着我看。因为她的这句话,我和她迅速熟络了起来。当时,我只当真是巧合,藤雨拉住我的手,叮嘱我往后常到她家做客的时候,我并不知道这和她更年期产生的幻觉有关。
后来和她认识久了,我才知道真相。藤雨久居国外的女儿多年没有回家,我后来也见过她女儿的照片,发现我们俩长得一点儿也不像,才意识到,这是在更年期体内激素的作用下,藤雨思女心切产生的幻觉。
那是我和藤雨第一次见面。当时她60岁,从教师的岗位上退休数年,独居在青岛市一套一百多平米的商品房里。根据藤雨的感觉,她第一次出现更年期症状是在55岁这年。如今她65了,更年期还未从她体内退潮。“十年了,怎么还没‘更’出来啊。”有时候我去探望她,她会这样跟我抱怨。
作为青岛市某区的一名社区志愿者,我时常要到服务范围内最基层的人群家中探访。根据我的经历和专业,社区安排给我的工作,有一部分是跟社区里的更年期女性接触。而在其中,让我倍感需要得到帮助的,就是如藤雨这般独居、空巢的更年期女性。
从社区的主任那儿,我了解了藤雨家的更多情况。藤雨早年与丈夫离婚,之后一个人独居,近几年她的更年期症状愈发严重。藤雨女儿在国外留学,现已有了工作并结婚。女儿的丈夫是一个外国人,他们也有了混血儿女,已经不打算再回国居住了。
原本,藤雨可以不必独自面对更年期的侵袭。一度,她的女儿邀请藤雨到外国团聚,但因为“落叶归根”的理念,藤雨拒绝了女儿的邀请,她的女儿此后也就不再提起这件事。
藤雨是我接触的第一位独居更年期女性。那之后,我意识到独居更年期女性群体,长久以来都有存在,只是她们的存在过于隐蔽,很少被发现、关怀。据我后来走访,发现在我周边的两个社区,有约6名处于更年期的独居女性。她们远离社区和人群,躲在角落,还有人刻意将自己藏匿起来。
作为志愿者的我们,探望独居更年期女性,也仅能提供暂时的帮助,根本填补不了她们漫漫日常的空虚。
进入更年期前后,藤雨最大的心病,是觉得自己在婚姻里对丈夫不忠——因为她一直忘不了初恋。
藤雨20岁时从师范学校毕业,与一位教高中的年轻男老师相识相恋,两个人彼此投缘感情甚笃。但藤雨的父母认为,男方家庭是偏远山区的,根本给不起彩礼、买不起房,反对他们走到一起。在藤雨父母阻挠之下,男老师在与藤雨相恋两年后离去,藤雨再也无从得知对方的下落。
和初恋告别的40多年里,藤雨时常陷入对对方的想念中。她坚持给初恋写信,明知这是寄不出去的信,就把这变成了一种情感寄托。
藤雨与丈夫结婚后,还是坚持写信,他的丈夫发现了几次,对她心怀不满。两个人为此吵闹不断,在婚姻持续的日子里,藤雨时常觉得,自己和丈夫没有感情。
夫妻俩常年争吵,致使他们的女儿对她这个做母亲的,也心生嫌隙。女儿很早就到国外去留学了,藤雨知道女儿是想尽快离开这个家、离开她这个母亲。后来丈夫因为肝癌离世,丈夫的主治医生告诉她,他罹患此绝症,长期心情郁闷是主要原因之一。
丈夫去世和女儿一去不回,加重了藤雨的更年期症状,自责导致她越陷越深。
藤雨绝经期在她不到50岁到来,那之前她的心情出现异样,烦躁不安、焦虑抑郁……真正进入更年期后,藤雨总是突然出一大阵汗,让她又急又燥,无所适从。她跟我说,有时候很想有人递给她一条毛巾擦擦汗,却总是发现房间空无一人。这样往复几次后,她不敢再环顾房间,而是将自己紧紧蜷缩起来,躲在墙角。
更年期女性潮热出汗,是雌激素水平波动的结果。藤雨通常在胸部、颈部和面部感觉热意,出汗后又畏寒。这些之前没有过的身体反应,让藤雨紧张焦虑,而后焦虑引起的身体症状渐渐增多,头疼、肚子疼,连本该没有感觉的指甲盖都莫名其妙疼痛。这些疼痛制造着焦虑,而越是焦虑,疼痛越烈,藤雨在更年期陷入了一种疼痛的恶性循环。
更年期以及更年期的种种症状的来临,是每一个女性,在跨入老年阶段几乎所要经历的。有人症状轻,有人症状较重、持续时间长。她们身体内在的激素和荷尔蒙极速的改变,也让人会产生情绪的波动,由不得自己。
尽管我努力尝试靠近,社区里6名独居的更年期女性中,还是有3位拒绝了我的靠近。她们无一例外,往往家门紧闭,在家时,窗户也拉得严实。
藤雨阿姨、史志风阿姨、任上舞阿姨这三位,是愿意和我接近的人。在这三四年的时间里,我与她们走到一起,除了应有的入户和调查程序之外,更多的是倾诉和倾听。在彼此的倾诉和倾听中,由陌生到熟络,成为忘年交。
置身空巢之中,处于更年期的她们,在空荡荡的房间内长期忍受孤独、落寞,还要独自承受来自更年期带来的身体变化以及变化后的种种痛楚。有研究表明,进入这一时期的女性,患病率、致抑郁症率、以及自杀率等日渐增大。
在我尚未接触更年期女性之前,我觉得有关她们自杀的事情,有点危言耸听。我想,不至于吧,更年期只是女性从中年向老年过渡的一个自然现象,有点身体不适也是正常的。她们为什么要自杀呢?后来我了解到,这是更年期女性普遍存在的心理问题,有人症状轻、有人症状较重。
我第一次遇到史志风,便是在她生死攸关的时候,2021年年初,大雪纷飞。我当天去他们小区探访,走进小区不久,就看到面前那栋居民楼一处二楼阳台,有人弓着身子费力向我摆手。我赶紧上楼,敲不开门,着急得四处喊邻居来,弄开了门。
独居家中的史志风,在更年期的影响下,她身体不适,情绪也不佳,不堪折磨下在家中服用了大量安眠药自杀。等待药效发作的过程中,史志风接到了儿子打来的电话,说过年时要带女友回家来探望。当即,史志风打消了自杀的念头。
药效已经开始发作,她无力自行催吐,只能一点点挪到阳台,希望有人路过能够闯入家中救她。
我和邻居们拨打了急救电话,把史志风送往医院抢救。活过来之后,她就开始管我叫“救命恩人”。此后数年,她并没有完全放弃自杀的想法。一旦情绪低落或遇到解不开的烦心事,她总习惯性地想到,可以通过自杀来解决问题。
每次解救试图自杀的史志风过后,我都会感到沮丧和委屈,认为这是对“救命恩人”最大的讽刺。她会在情况稍有好转时向我致歉,承诺对于之后好好活、不轻易用自杀解决问题的决心,我则总是对她的承诺心存疑虑。
今年58岁的史志风,时常觉得自己是被抛弃和遗忘的人。两年前,她的丈夫因病去世,她那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忙起来时,连史志风的未接来电都很少回拨,更别说主动打电话给史志风。
独居更年期女性的情感世界,是一处更为隐秘的地带。
在身体受激素水平剧变支配而煎熬时,这些女性的情感需求时常难以被发现、照顾,而多年来的规训,让女人们难以挖掘自身对情感的需求并表达这种需求。
独居的日子里,史志风所感受到的爱意太过稀薄。因此,当有人提出给她介绍对象,史志风立马同意了。
她很快和那个男人见面。男人对她很满意,觉得她长相年轻、身材好,声音温柔甜蜜,于是两人决定开始交往。
出乎史志风的意料,才见了两次面,男人就提出了性方面的要求。史志风从生理和心理上都对这个要求感到不适,坚决拒绝,那男人也果断,当即就不再理她。
史志风因此陷入了无尽的失落之中。被这样的情绪裹挟着,她找到中间人,请中间人继续帮自己和那男人牵线。再见面时,男人当即给了她一笔钱,答应之后带着她去旅游,而他希望史志风做什么,不言自明。
史志风后来跟我说,她接过钱就跟着男人去了酒店。对史志风来说,那是一场痛苦的亲密。因为进入更年期,女性的身体机能发生变化,绝经后生殖器官出现萎缩性变化,过程中,她发生了剧烈的性交疼痛和出血,嚎啕大哭起来。
后来史志风去咨询过医生女性性交疼痛,医生告诉她,这与更年期有直接关系,绝经后生殖器官的萎缩性变化包括阴道粘膜变薄、阴道狭窄等,造成她的性交疼痛。
此后,史志风心理上又增加一个负担,自己的年龄还不算老、还需要新的生活,她担心这会耽误她寻找伴侣。史志风知道,儿子在外地风生水起、又娶妻生子,不可能再回老家来,她独居的日子还得继续。史志凤特别害怕孤单、害怕一个人的生活,她家里的灯黑夜连白天地亮着,电视的声量放大到最高,她不肯让屋里任何一个角落有片刻的宁静。
有种恐惧时时侵袭着她,找人陪伴是迫不及待的事情,甚至她哭诉道,“ 哪怕和人做爱再痛苦,也比一个人一夜一夜熬着强”。
“我叫任上舞,你们知道任上舞这个名字的来源和意义吗?”
我第一次遇到任上舞时,她在小区公园里对着一群大妈絮絮叨叨地说着,时不时还拽一拽某个阿姨的衣角,以引起对方的注意。
我是路过时被任上舞拽住的,说实话,她问到我的时候,我由衷称赞:“阿姨的名字很有诗意、很抒情呀。”
“是吧,是吧?姑娘,你真懂我,你是很少夸赞我的人之一。”由于我的搭腔,她很快来兴致,告诉我夸赞她的人还有一个高大的男人,“别看他高高大大的,心思可细腻了,夸起人来不要、不要的呢。”任上舞眉飞色舞、津津乐道的样子,64岁的人像个少女。
任上舞说的这个男人,是和她住在同一个小区退休医生,大家平时叫他盛医生,与她同岁。多年前,任上舞和他在社区举办的健身操比赛中相识。任上舞崇拜对方的外表和内在,称赞对方的谈吐、见识以及思想内涵。她有意向盛医生靠近,而盛医生在她面前则保持着清高和独立的姿态。
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,让任上舞更加为盛医生着迷。确认了自己的感情后,任上舞打听到,盛医生结束上一段婚姻,是因为对方出轨。这一信息,让任上舞感觉两人都是感情无所依托的人,更加匹配。
在她的幻想中,在迈入晚年之际,如果两个人能在一起作个伴,是最好的选择。
她自顾自地想:黄昏恋没有什么见不得人,光明正大找个伴儿天经地义,也自顾自盘算着,双方都有退休金,谁也不是占谁的便宜,或许这样的感情更纯粹。
然而,任上舞自顾自想得越多、越周全,这场单恋就越苦。任上舞主动跟盛医生发消息,邀他约会。盛医生要么不回信息,要么回复她说“没时间”,十回能有一回赴约就不错了。
有几次,任上舞找到盛医生家里,给他送礼物,却被他拒之门外。每次被拒绝,任上舞都觉得挫败又羞耻:自己一个女人追求感情,怎么就偏偏搞得没脸没皮的,难道自己错了吗。
后来,有人偷偷告诉任上舞,盛医生根本看不上她。得知这个消息,任上舞崩溃着哭喊:“为什么、为什么?给我答案。”因为她正值更年期、以及诸多更年期综合征,还有她变形的身材、脸上的赘肉。任上舞其实早已觉察到这个问题,只是来人的回答戳破了她不愿意承认的现实,自那之后,任上舞内心的自卑感日益加重。
任上舞爱美,格外注重自己身材的保养。她常常出现在某些活动的现场和舞台上,轻盈的舞姿招来人们的鼓掌和喝彩。同时,也是因为她参加各类社交活动,招致丈夫不满,积怨已深的夫妻俩后来离婚。离婚后,两个女儿一个跟了爸爸、一个跟了妈妈,跟着她的大女儿因爸爸挑唆而不满妈妈的“作风问题”。
大女儿从高中在外读书时就很少回家,与这个妈妈越来越生分、疏离,母女间的隔阂无法逾越。任上舞随着自己更年期的到来,症状也越来越明显,最令她不堪的是身材在不经意间肥胖而臃肿。以前俊俏的脸庞,如今堆起松垮垮的肥肉,腰间和臀部是一圈圈的“轮胎”。
后来,任上舞因为情绪失控受了伤。据她自己说,当时,她正照镜子,看着镜子里那个被自己称为“肥婆”的人,难以承认这是曾经年轻貌美的自己。她一头撞向镜子,碎玻璃碴子将她面部弄得血流满面,之后她清秀的脸上不仅有疤痕,还布满大大小小的暗斑、沉着痣。任上舞再也没有勇气顶着这样的一张脸和这副身材出门,用她自己的话说,“自尊心上过不去了”。
很长一段时间,她把自己关在家中减肥。从一天三顿饭减到二顿饭、一顿饭,到后来只吃点水果和点心。她在想,如果自己无论哪方面有所改变的话,也许和盛医生的事情会有转圜余地。
任上舞一门心思想这事、一条道钻进去一般,有些不管不顾。为了能够早日再见到盛医生,任上舞后来每日仅靠一只苹果或一根香蕉填肚子。实在饿得不行,她就给自己灌大量开水,糊弄咕咕直叫的肠胃。这样的结果,是有一天她发现自己虚弱得连站立都费劲。
今年夏天,任上舞发现,自己瘦了不少,镜子里的自己竟呈现出一种轻飘飘的体态。她当即决定换上那件浅紫色连衣裙,到理发店将头发染烫了一番,化了淡妆,准备再去见盛医生。
来到盛医生家门前,她敲了很长时间的门,都没有人回应。
邻居过来告诉她,盛医生已经搬走了,而且所有邻居都说,不知道盛医生搬去了哪里。于是任上舞开始拨打盛医生的电话,发现对方已经停机,任上舞猜,对方可能是为了躲避自己,才逃跑了。
恍恍惚惚下楼梯时,任上舞摔下楼梯,昏厥了过去,因为左腿骨折在医院住了很久。
我与社区工作人员及其他志愿者去医院看望她,她已经做了手术,精神状态不太好。身边除了一个侄女陪伴之外,再不见其他亲人,两个闺女接到母亲出事的电话,一个也没来探望。看着任上舞在病床上凄凄切切地哭诉,我开始担心她受不住刺激寻死,在更年期女性身上,这样的担心并不过分。
“我的事情会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,我是不是很丢人?”她哭着问我。听到她这么说,我略微放心,她还想着面子,应该心里没有寻死的念头。
曾经,任上舞对我感慨过 “有时我想不开想自杀,而在自杀过程里,一旦出现后悔时,家里空无一人有谁来给我施救?如果我死在家里了,好久都不会被人发现,还不得烂尸于家?所以呀,细思极恐,我哪里还敢自杀?”她的话悲催而现实,对于我所面对的独居更年期女性,也是一个最真实的写照。
撰文|陈玉梅
编辑|温丽虹